内容行业和互联网行业一直不缺告别的故事。如果以月为单位去留意观察,会发现很多媒体、内容产品都在悄悄说再见。
例如5月1日,来自《纽约时报》和《卫报》等媒体的消息称,“据说Vice即将破产”,这家曾估值57亿美元的数字媒体标杆,今年一直在努力寻找买家,以期能够继续运营。
与Vice同被视为传统媒体颠覆者之一的BuzzFeed,也在4月底宣布关闭其一度备受赞誉的BuzzFeed News业务的其余部分,并裁员180名员工。
国内,据行业自媒体“传媒特训营”5月6日发文称,拥有20余年办报历史的《东南快报》已正式停刊,该报日均发行量曾一度超过50万份。报纸不再正常派送后,引起福州、厦门两地很多读者的回忆。
而引发更大网络追忆的则是天涯社区。4月25日至今,因网站无法访问,网友们在社交媒体上掀起“悼念潮”。作为中文互联网的经典网站,天涯社区于1999年创立,从家长里短到社会热点、从“古装四美”到“十大悬案”,“天涯”曾是网络热门议题的制造机,也是人们彼此连接的“网上家园”。
本期全媒派从“天涯社区疑似关停”事件出发,回顾BBS类网络社区产品的兴衰,探讨它们在新型社交媒体时代的处境。
打不开的天涯社区
从“天涯共此时”到“天涯沦落人”
提到天涯社区,就绕不开BBS(Bulletin Board System,电子布告栏系统)。BBS最早由Randy Suess和Ward Christensen于1978年创立,用户可通过PC、调制调节器、电话线和计算机软件联通,被用于在线沟通和软件共享。随着万维网的应用和普及,BBS在改良迭代中加速发展[1],被视为“社交媒体服务的先驱”[2]。如今,这种古老但依然具有活力的社交网络形式,已有近50年的历史。
在中国,BBS常以“XX社区”“XX论坛”等名称出现。中国大陆的首个BBS是“曙光BBS”,它由中科院计算所于1994年设立。5年后,天涯社区诞生。此外,较为知名的还有网络论坛“猫扑”、网络社区“西祠胡同”、清华大学校园BBS“水木清华”、人民网BBS“强国论坛”等。
这类网络社区通常会设置很多个板块,每个板块中包含众多相关话题的帖子,发布者和回复者匿名交流,通过文字各抒己见,吸引了大批文化精英和网络草根,曾被传播学界视为具有平等、理性、开放等特性的虚拟公共领域。
据统计,2005年中国网络社区用户达到3000万,约占当时国内全体网民的27%,以天涯社区为例,“天涯杂谈”“关天茶社”等板块每日的页面浏览量曾经超过150万(2005年)[3]。天涯社区的简介显示,其注册用户目前已超过1.3亿。
正如天涯社区的名字,网络社区在彼时无疑制造出了“天涯共此时”的想象,成为了网民聚居地,或者用现在的话来说,叫“流量中心”。
然而,网络社区的鼎盛与辉煌,在中国大概只持续了二十一世纪的最初十年。随着移动互联网和即时交流工具的兴起,网络信息生态被重塑,大量网络社区KOL迁徙至微博等社交媒体平台。特别是智能手机普及后,传统的PC端网络社区面临移动端改版,大批无法适应新介质、新消费习惯的BBS型产品在众声喧哗中逐渐落寞。在时代浪潮前,彼时许多红极一时的事物,也终是难抵“天涯沦落人”的命运。
在天涯社区的百度贴吧里,不断有网友分享天涯神贴合集
网络社区如何影响一代人的记忆?
如前文所言,网络社区被认为是一种虚拟的公共领域,具有开放性、独立性与自主性,为网民提供了一个表达的空间。网民在其中闲聊家常、议论时事,并不断制造热门话题,对网络文化和现实生活都产生了深远影响,也形成了共同记忆。而一旦社区关停,则会引起一大批曾被其影响的人的追忆。
这或许也能解释,为什么当天涯社区无法访问时,即便是早已不再使用的网友也会开始关心和讨论。具体看网络社区带来的实质影响,也能发现一些印记。
天涯社区曾经的登录页面
例如,首先,作为曾经的互联网话题制造中心,网络社区诞生的部分网络用语,时至今日仍令人印象深刻。
在网络社区中,网友既是发帖人也是回帖人,信息呈现多向传播。造梗、炮制热门话语,就成了网络社区最有趣的功能之一。诸如“沙发”“马甲”“灌水”“催更”等词语的流行,与其互动模式息息相关。这里面的很多词、梗现在仍在被使用。
诸如此类的网络流行语有的随着网络平台的不同而发生着变化:比如“斑竹”,在微博是“博主”,在贴吧是“楼主”,在B站则成了“阿婆主”。有的则沿用至今,成为一种习惯用语,比如在学生考试季,我们仍能在微博看到早期出自猫扑的“挂柯南”(挂科难)。
其次,早期网络社区的某些热帖影响着文化界,如文学创作、影视改编等,这些作品在人们记忆中留下了更深的痕迹。
网络社区培育了第一批网络作家。《第一次亲密接触》被认为是“网络小说的开山之作”,由作家痞子蔡在中国台湾的BBS中发帖连载。《鬼吹灯》的作者天下霸唱则是在天涯社区中收获了第一批读者。《武林外传》的编剧,曾担任过天涯影视评论版主。
在影视改编方面,网络社区的热帖往往兼具话题和流量,备受导演青睐。比如由白百何和吴彦祖主演的《滚蛋吧!肿瘤君》就改编自点击量超过七百万的天涯头条,娄烨导演的《浮城谜事》同样改编自天涯热帖。
第三,从社区热帖到全民热点,网络社区还参与着议程设置。
奶茶妹妹、芙蓉姐姐、犀利哥...这些“哥哥姐姐”仅靠照片,就能让帖子堆起“高楼”。除了“草根网红”,各种社会悬案、财经预测等真实世界的事情,也是天涯网友们讨论的焦点。
全媒派曾在《“后白银案时代”的天涯论坛侧记》[4]一文中回顾过天涯社区激发网友热烈讨论的一部分“悬案”,这些话题时常出圈,成为网友们线上线下的谈资。
更为重要的是,网络社区时常会发酵出引发全民关注的社会公共议题。彼时,媒体记者时常会蹲守在论坛里挖掘新闻线索。三聚氰胺、山西黑砖窑案等社会话题,经过网络社区的热议,受到广泛关注,成为热门事件。因此,有学者认为,网络社区如同“线上咖啡馆”,是一种虚拟的公共领域,成为形成公共舆论的重要手段。[5]
网络社区为何一步步没落衰亡?
如今,网络社区的荣光已然不再。2021年,猫扑关闭发帖;2022年,西祠胡同被一元钱拍卖;近段时间,天涯社区因无法访问而激起集体怀旧。目前,天涯社区的微博还在高频更新,但其网站何时恢复?抑或是不再恢复?目前没有定论。
天涯社区官方微博截图
那么,网络社区为何会失去网友的“注意力”呢?
从产品角度来看,微博、微信等社交媒体凭借其高互动、即时性、多元化等特性,逐渐替代了传统网络社区的作用。在网络终端上,网络社区是PC时代的产物,而智能手机的普及让“小屏”成为更多网民接入网络的方式。一大批依托小屏/智能手机崛起的APP出现了,对比之下,网络社区可能在交互体验上略显落后。
产品和终端的推陈出新吸引了用户迁移以及上网习惯的转变。同时,新兴软件从网络社区吸纳KOL,也带动了大量网友在新的社交媒体上产生互动。
从内容角度来看,文字虽然仍是主流的传播方式,但、视频尤其是当下的短视频,已经改变了信息传播和消费的方式。这类更具有视听刺激性的网络内容,显然要比网络社区中的图文故事更容易留住人,传播效率也更高。
此外,内容管理和推荐也值得一提。传统网络社区中更多是版主/管理员的人工管理,发帖的是网友自己,内容的生产量级小,推荐基本靠人工。而社交媒体中,信息海量、并发、零碎,算法推荐和平台化管理成为主流,网络社区很难与之竞争。
从网络环境变迁来看,网络社区同样面对着常见的“劣币驱逐良币”的现象。随着更多的网友涌入网络社区,水军、广告变多,内容质量下滑,交流氛围也不再温和,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去寻找新的“家园”。最终,网络社区的访问量下降,广告收入降低,市场空间收缩,又加剧了网站运营压力。
综合来看,我们会发现天涯等网络社区逐渐没落,但依托于BBS这类技术起家的升级产品却依然存在,甚至还出现了马太效应。例如,豆瓣、虎扑、汽车之家这样的垂直论坛,时下依然受到广泛欢迎。也许,并不是人们不再需要网络社区,只是时代发展推着我们向前,那些没有赶上潮流趋势的,一不小心就被抛在身后。
对下一个互联网乌托邦的期许
人们追寻或追忆某一个互联网产品,或多或少带着一种对“乌托邦”的期待。
“社区”(Community,“社群”或“共同体”),无论是现实中真实的,还是网络上虚拟的,都被看作一种美好的意象。雷蒙·威廉斯在《关键词:文化与社会的词汇》中分析“Community”这个英文词,自从14世纪以来就存在,意指具有关系与情感所组成的共同体。就与我们的关系而言,Community被认为比Society更直接。[6]
杜威则肯定了“传播”在“社区”之中的重要作用,他认为“共同(common)、社区(community)与传播(communication)这些词的连结不只是语词上的。人之所以可以说是住在同一社区之内,是因为他们拥有共同的东西;人们有了共同之处,正是因为传播的存在。”[7]
当下,广泛的传播可以轻而易举地实现,但社区却并不那么容易出现。它仿佛是一个“失落的天堂”[8],又像是一个人造的梦。我们曾在网络社区中偶然一窥——天涯的“全民话题,天涯制造”,随后又在社交媒体中继续寻觅——微博的“围观改变中国”,而现在,我们又期待起了下一个互联网乌托邦。
技术演进、产品更迭、内容创新,不只是自发的,也是社会需求所致。当我们需要一个更为温暖、和谐、解困的虚拟社区,是否会出现一个新的“文化家园”或“精神角落”?
今时今日,人们对于元宇宙的期待、对于人机交互的畅想,其实也是一种对崭新网络社区的憧憬。当然,这不是某一个网络产品的兴衰所能决定的,毕竟,生活在其中的,是我们每一个人。
参考资料:
[1][5]陈洁:《BBS:中国公共领域的曙光》,《中国青年研究》1999年第5期。
[3]陈迪、姜晓晓:《虚拟网络的现实力量——天涯社区影响力分析》,《青年记者》2008年第35期。
[4]全媒派:《“后白银案时代”的天涯论坛侧记:BBS老矣,尚能饭否?》,2016年9月5日
[6][英]雷蒙·威廉斯:《关键词:文化与社会的词汇》,刘建基译,北京: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,2016年。
[7][美]约翰·杜威:《民主主义与教育》,王承绪译,北京:人民教育出版,2000年。
[8][英]齐格蒙特·鲍曼:《共同体》,欧阳景根译,南京:江苏人民出版社,2003年。
作者:王处安
来源:全媒派